有一種方式，可以讓你一秒鐘畫出世上最具象，卻也最抽象的畫;一秒鐘奏出世上最動聽，卻也最悲婉的獨奏;一秒鐘在茹毛飲血的歷史之源與昌盛發(fā)達的現(xiàn)代文明之間，來回穿行，心懷敬畏。這樣的方式，或許大家是不相信的，但它又真真切切地發(fā)生著，那就是書寫、釋讀乃至解構我們的漢字。

　　大家若把她當作單純的信息或符號來看待，這當然是不錯了，但很多人有這樣的經(jīng)歷：就某個很尋常的字來說，也許就是你自己的名字，你突然認真盯著看，會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竟完全不認識了。我們和她的關系，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熟。

　　那漢字的文化深意在哪里?當她第一次被造出來時，西漢的《淮南子》中，用六個字對之形容:“天雨粟，鬼夜哭。”什么意思呢?就是說，粟米像雨一樣從天而降，無數(shù)的鬼魂在暗夜中痛哭流涕。我們現(xiàn)代人聽了，感覺很神奇，要不要這么夸張呢?其實，這自有道理。傳說中的“中華造字工程CEO”——倉頡，自從把文字第一次刻寫在龜甲或是牛的肩胛骨上，就此留下了思想的印記，也就此可以一代代地累積智慧、傳播文明。這是非常了不起的，人類就此慢慢擺脫愚昧，走向理性時代。為慶祝這一高光時刻，天上嘩嘩地落下粟米，堪稱奇景;至于鬼魂，它們不再是wei/yi被崇拜或敬畏的對象，自然要哭了。

　　漢字保留著我們祖先的生活史、經(jīng)濟史，以及對生存環(huán)境的理性認識，她可以幫助我們理解“我是如何來的”這個哲學問題。古人有種本事，就是用很簡單的字，表示很豐富的內容。比如說白天的時間怎么表達?古人很聰明，他們選擇看太陽。我們看元旦的“旦”字，即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露出頭來。“旦”的本意是晨曦初露，天剛剛放亮，引申為一天的起始、開端。“元旦”就是新年的第一天。接下來是“早”，3000多年前甲骨文中的“早”字，寫法幾乎和現(xiàn)代沒有太大差異。從構成上看，它的上面是“日”，下面是一個現(xiàn)在用得很少的字“屮”，就是小草的意思。這表示太陽升得稍微高一點，稍稍超過草地或低矮的灌木。這個時間段就是早上了，天空已經(jīng)明亮起來了。第三個字是個有點呆萌的字，上面是“日”，下面是“木”，叫“杲”。這是太陽已經(jīng)升到樹木的上空了。“杲”的含義正是“明亮、光明”。比如，《詩經(jīng)》中說“其雨其雨，杲杲出日”，意思是“天要下雨就下雨唄，卻偏偏出個太陽亮燦燦”。

　　如果這三個字大家還容易理解，從第四個開始，就體現(xiàn)古人的高超智慧了。中午怎么表達?太陽升那么高，超過地表的一切參照物。于是，古人發(fā)明了“晌午”的“晌”。“日”的右邊是個“向”，“向”的甲骨文畫的是幅非常漂亮的簡筆畫，就是一座房子的外形，中間的“口”是窗子的意思。這樣，“晌”的造字意向就出來了，陽光從窗子里照射進來。這時候，是需要太陽升得很高才能做到的，大約在上午11點到下午1點的樣子。

　　而白天的終點——“暮”呢?這個字的甲骨文很寫意：中間是個“日”字，然后在上面和下面各畫了兩棵小草，就是我們前面說的那個“屮”字。它的意思是太陽落到草叢里了，引申為太陽下山。不過它的本字是“莫”，后來由于“莫”被挪到其他地方去了，人們就造了個“暮”來表示黃昏的意思，并進一步引申，表示“結尾、終點”，如果用在人身上，就是“暮年”，表示衰老的意思。

　　這樣，我們連起來看，從“旦”“早”“杲”，再到“晌”“暮”，古人非�？茖W又很藝術地表達了白天的概念。那么晚上呢?我們單說一個字吧——“杳無音信”的“杳”。它的樣子，把其含義說得非常明白，上面是個“木”，下面是“日”，表示太陽落到樹木的下面去了，這不就天黑了嗎?所以“杳”的本意就是指晦暗不明，后來引申為“沒有蹤跡”的意思。

　　古人不僅會把時間寫得很寫意，同時把生活、生產(chǎn)也很自然地鑲嵌在漢字中。比如“獨”和“群”，這是兩個意思相反的字。那“單獨”的“獨”為什么是犬字旁，而“群體”的“群”里卻有個“羊”字呢?其實，我們想一想放牧的狀態(tài)就知道了，因為那時常常是一只牧羊犬看著一群羊啊。所以犬是一只，而羊是一群。

　　除了“羊”和“犬”，漢字中還有許多帶有“牛”的字。這些字多得叫我們都不可思議，比如公牛、母牛、純色牛、雜色牛，甚至黑耳朵的牛和黑眼眶的牛，都有不同的字來表達。這說明什么，說明牛對農(nóng)耕文明無以復加的重要性。那為什么我們現(xiàn)在很少見到這些字了?因為時代不一樣，我們超越了農(nóng)耕時代的文明和經(jīng)濟，牛作為生產(chǎn)力的價值光環(huán)已經(jīng)褪去了。我們現(xiàn)在喜歡用“微”這個字，因為已經(jīng)進入網(wǎng)絡時代，比如微信、微博，以及微商、微店、微電影等。這是一樣的道理，本質都是技術和生產(chǎn)力的反映。

　　了解了上面那些故事，我們就知道古人是怎么認識世界的，也會對他們的經(jīng)歷有所體悟。漢字對“我從哪里來的”另一個詮釋角度，就是地理。比如，“仙”和“俗”兩個字，意思也是相反的。為什么人在山上為“仙”，人在山谷為“俗”呢?這是因為從地理的角度來說，山上海拔比較高，空氣比較清新，遠離工廠，什么PM2.5之類都比較少，環(huán)境自然佳。所以，我們看大凡是名山，總少不了修身養(yǎng)性的廟宇，就是這個道理。而山腳或山谷，地勢很低，是濁氣下沉、積聚之處，那些討生活的人，那些為利益而熙熙攘攘的人群，當然都是俗人了，這個世界也就叫俗世了。
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漢字還能幫我們理解“我是誰”。在了解這個問題時，我們首先要知道我們的祖先真的很了不起，他們選擇“近取諸身，遠取諸物”的原則，也就是造字的過程，包括人類對自己身體的理解，對行知習慣、文化心理的理解。比如，我們前面提到“天雨粟，鬼夜哭”的“鬼”字。這個字的甲骨文形象，是一個頭很大的家伙，被認為是戴著大頭套或面具的人，做出一些嚇唬人的舉動。這個形象可能是由古代戴著面具的巫師演變而來的。所以，講清楚這個字，大家就不再那么怕鬼了，因為它其實還有著古靈精怪、調皮的意思，我們現(xiàn)在會說一個人“鬼得很”，大人也會慈愛地稱孩子為“小鬼”。

　　我們的身體，還有天然的方向屬性，比如說“背”和“腩”兩個字。這兩個字都帶“月”字旁，我們知道，“月”作偏旁時，多表示“肉”，我們身上的大部分器官，都帶有這個偏旁，如臉、肩、腳、肚、腰等。那么“背”為什么是“月”加“北”，而“腩”是“月”加“南”呢?這也來自古人的觀察。在北半球北回歸線以北的地方，也就是我們祖先生活的空間內，在正午時分，我們面朝太陽站立，肚子所朝的正是南方，而后背所朝向的恰是北方。同時，在我國文化中，北方代表著寒冷，需要我們避風，那肯定用背對著北方;而南方寓意溫暖，人生性喜歡溫暖、舒適的環(huán)境，所以肚腩朝著南方。大家都聽說過皇帝喜歡“坐北朝南”，在《易經(jīng)》中也有“圣人南面而聽天下，向明而治”，道理就是南方代表明亮、光明、溫暖，面向光明的陽光而治理天下當然zui.好了。這與今天的“陽光行動”“陽光工程”，都是一個邏輯。

　　在對漢字文化密碼的破譯中，姓氏也是一大有趣、有料的現(xiàn)成資源。比如，在姓氏中，帶有左耳旁的字，像“陳”“陸”“陶”，都代表祖先生存在山區(qū)，因為這個部件是由“懸崖”的象形演變而來;而右耳旁的字，像“鄭”“郁”“鄧”，祖上多生活于地勢相對平坦的城市周邊。何來此說?原來這個右耳，就是由“城邑”的“邑”字演變而來的。這樣的舉例，數(shù)不勝數(shù)。漢字和每個中國人都有關系，成為根植上千年的文化標記和心理認同。

　　破解的漢字密碼，其實就是文化力量的彰顯。我們的鄉(xiāng)土文化、群體心理，直至精神根脈，都可以在這一個又一個的“方塊之魂”中得到復現(xiàn)和體認，并值得一直追溯下去。

　　(作者單位：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(qū)金沙中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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